鏡中鏡、我係我、身後身

powerful

姜濤新歌〈鏡中鏡〉最近引發了一輪文化評論，鄧正健在明報撰文寫了一篇《鏡中鏡，濤裏濤》，將姜濤新歌〈鏡中鏡〉的訊息，視為黃霑〈問我〉經典歌詞「#我係我」的現代更新，讓我想起林夕在12年前也為楊千嬅寫了一首〈我係我〉去回應〈問我〉。

我因此找回自己就〈我係我〉寫過的分享，當時曾寫道: 「舊我新我也好，改變了的，當初的，以後的，統統都是自己的影子，自己的鏡像。」赫然發現這正好匹配小克〈鏡中鏡〉歌詞最後一段的意思: 「一鏡在前」是以後的自己 (未來)，因而恐懼未知; 「一鏡後遺」是當初的自己 (過去)，經歷過的悲傷 (眼淚) 仍影響著今天的自己，所以是後遺症。這亦切合了音樂錄像中自我追殺的象徵，只是敵對的那個，是過去還是未來的我?  姜濤對著鏡頭/ 敵人/ 自己的最後一笑，不就是當日〈問我〉笑住回答的形象化麼?  只是他的答案不是「我係我」，而為「我是濤」。

鄧正健批評〈問我〉將「真我」與「世界」對立，其人生觀是面對著世界一切轉變，只需要保存真我; 林夕就以〈我係我〉質疑到底自己知不知道這「真我」是一個怎樣的自己? 於是歌詞出現了「我會假扮，扮了解我」並過渡到最後結論「我每一日在結識我」，這處原意為自己都不了解自己，所以人活著追求的境界是要找回自己，做回自己。

〈鏡中鏡〉的「我是濤」進一步延伸演繹，不止世界在流變 (〈問我〉所指)，隨著時間，唱著歌的人、每一個你和我，每一刻其實都在轉變，就如浪濤在洶湧流動，而非靜止狀態，所以林夕所表達的，人每分每秒都在認識一個新的自己，不但是因為自身的無知，同時也是自身在變化。(〈我係我〉主唱楊千嬅正是好例子，今天「真我」早已遠離當天唱著〈楊千嬅〉的她。)

鏡中鏡、我係我，都屬於「回文體」的形式，即前後顛倒去閱讀都一樣，一如〈鏡中鏡〉樂段所引用的 “Spiegel im Spiegel” 樂章及《TENET》(天能) 配樂，皆有「回文」的標題。從仿效動作片配樂的緊湊節奏 (逃亡) 到Arvo Pärt鋼琴曲的平靜 (從容面對眼前仇敵的槍口); 從驚濤駭浪，到湖面漣漪; 〈鏡中鏡〉借用兩者各自的音樂及影像意念，既是與鏡子反射的命題對應，亦引申到過去、現在、將來的時空來回，帶出最後「雙鏡對疊」的意象，不同時空的自己對決。這亦是為何小克必須堅持將歌曲故事連結到童年創傷，將當下看到的姜濤跟昔日扣連，通向未來的濤。

姜濤再次選擇以舞蹈去表達自我，重現前作〈Master Class〉被舞者圍圈包圍的處境，只是〈Master Class〉是向外界的宣示，〈鏡中鏡〉則呈現著內在的掙扎。這正就是姜濤兩次叱咤得獎的心境呈現，2021年首奪時的錯愕，卻因深知這會引發爭議及輿論，於是冷靜地壓住個人情緒，著力專業地做好當晚的表演，成就了〈Master Class〉嘗試新曲風去回應坊間的期許與質疑，火光下舞動的肢體表演是肯定的宣言; 2022年再次上台，則因著與自身情感聯繫的得獎作〈Dear My Friend〉而表露了內心的真實和脆弱，跟〈鏡中鏡〉帶著傷痕去掙脫拘束的舞蹈相通，就是用力訴、落力吐的形象表現。只是有時現場太釋放自己，就會換來不穩定的聲音，如何在專業表演與真情流露之間平衡，就是姜濤需要正視的功課。

我曾相當懷疑〈Dear My Friend〉被樂迷投票成最喜愛歌曲五強，再次將姜濤對故友的懷念，搬到公開表演的場合是否合適? 彷彿將自身傷口又一次放大到公眾領域被鑑賞，是否對年輕歌者的精神健康有所負擔? 姜濤借著〈鏡中鏡〉的演繹，繼續其「以作品說話」方式解答了我的疑問，這正是他渴望公開受傷過程，去步向更成熟的階段。

--

一向跟小克合作無間的周國賢，亦剛好在新一年正式將〈#身後身〉派台，同樣是「回文」的歌名，同樣寫自己與自己的牽絆，只是這回不是小克手筆，而是梁栢堅的創作，卻處處扣連小克所寫。周國賢2019年初嘗叱咤我最喜愛男歌手 (正正是姜濤接班前最後一年)，卻沒有亮相，更在其後隱身接近一年，到2021年才藉著與小克合作的〈塵世美〉復出，而〈身後身〉首句就引用歌名，延續〈塵世美〉對孩童赤子之心的歌頌，然而聽下去卻發現跟〈鏡中鏡〉也有遙相呼應之感。

〈身後身〉歌詞一直有「你」有「我」，仿似在表達兩個人的關係，可能是親情、友情、愛情，而當中「你」「我」位置曾互換，可見彼此親密及互愛程度; 只是筆鋒一轉，「你」字不見，只剩下「我」，赫然表露歌曲主題的轉折，原來想講的是「除非你是我，才可與我常在」。

「身後身」的意思就是由始至終只有自己才會永遠陪伴/帶領著自己，以藏於自己身後的自己，作為歌曲的敘事者。看似悲觀的揭示，歌曲卻拒絕烘托孤獨寂寞的氣氛，反而是為這發現而感恩，慶幸這身軀背後承載著這靈魂，自己可給自己色彩，自己可給自己力量，自己可為自己帶來光明，不須倚賴他人，不是更美好的體悟嗎?  〈鏡中鏡〉的自我敵對，跟〈身後身〉的自我拯救，皆是人生不同時候的實相，反復循環。

周國賢復出後的聲音狀態更粗糙，作品旋律及編排則走向簡約，似是他目前的心情寫照，表露不加修飾、內外如一的「真我」，有明顯缺陷 (像〈身後身〉的高音位)，卻在缺陷中聽到美/光。因著他的真誠創作精神，從不用擔心周國賢會淪為賣弄技巧的另一極端; 不過正如前述，若「真我」是可不斷變換更替的浪濤，像《一秒拳王》讓周國賢練成一身壯健身體，或許也可期待認真花時間學習操練聲音運用的他，能有更從容自然地處理聲線之時。

powerful

另外都想喺度問下，有冇朋友知道 <鏡中鏡> 3:12-3:19 段音樂嘅出處？佢應該黎自某電影配樂並廣泛應用喺預告片或網片，但我嘗試搵過都發現唔到，亦唔係已曝光嘅參考對象（即《Tenet》），睇吓呢度有冇人有idea?

jcbartleby

另外都想喺度問下，有冇朋友知道  3:12-3:19 段音樂嘅出處？佢應該黎自某電影配樂並廣泛應用喺預告片或網片 ...
powerful 發表於 14/1/2022 22:58

   
this?

powerful

this?
jcbartleby 發表於 2022-1-15 00:14

我有比較過呢首，結構係似，但唔係一式一樣嘅曲，我印象中<鏡中鏡>果段音樂直情係照搬自某一隻配樂

just11256

另外都想喺度問下，有冇朋友知道  3:12-3:19 段音樂嘅出處？佢應該黎自某電影配樂並廣泛應用喺預告片或網片 ...
powerful 發表於 2022-1-14 22:58

    有少少似 Us
之後 bass 好勁嗰個位就好明顯係 tenet

powerful

終於知道我覺得〈鏡中鏡〉3:12-3:19 熟悉嘅配樂黎自邊度，原來係陳光榮

xteve

看了標題，想玩每人說一首「回文體」歌名的遊戲。

劉德華 - “累斗累”

greenie

優質嘅文章 ～

greenie

周國賢嗰兩首歌比較positive、俾人有溫暖嘅感覺，係歷練返來嘅鬆容。

姜濤嗰兩首歌比較負面、悲觀，但悲觀中抱有希望及出路。

greenie

睇完你呢篇文，我喺網上面搵到董啟章在明報周刊（21/1/2022）對鏡中鏡嘅評論：

//早前姜濤推出新歌《鏡中鏡》MV，一看立即一驚—驚嘆、驚豔、驚訝和驚喜。心裏冒出的第一個感覺是：這是藝術啊！它當然是流行曲，但又同時是藝術。說的不但是在曲、詞、唱、跳、演各方面的水準，更加是作為一完整作品（歌曲加MV影像）的藝術創意的豐滿呈現。歌曲和MV影像兩者不可或缺，內含敘事、抒情、思考，出之於音樂、歌聲、形體、舞蹈。就算不說是「第一」，也可以是說「獨一無二」。

姜濤的「獨一」在於他的自我，而他很願意把這個自我向世界攤開。與這個「自我」相對的，是「他人」。在之前的歌曲《Master Class》裏，他已經把自我和他人的對抗毫無保留地表現出來。面對所謂的「大師」的「狠批」，「強贈」的「秘訣」和「指引」，以及人們對偶像歌手既有的「標準」，他自信地表示「太喜歡」自己的「瘋狂」，「高昂」地追隨自己的「渴望」，矢志於「創造新舞」，甚至「將星系換過」。最後向批評者發話：「靜靜看我怎麼突破／假使你未明白我／等我」。不懂的人可能會以為他狂妄自大，但如果真的耐心細看，你會看到他坐言起行，結結實實地證明自己。

從隨後的《Dear My Friend》到最新的《鏡中鏡》，我們看到姜濤的「獨我」發揮得淋漓盡致—把自己內心的傷痛、掙扎，甚至是自我懷疑，坦誠地化為藝術創作。稱為藝術創作而不只是流行商品，是因為當中的真，即所謂的「真我」。敢於流露真性情的流行歌手大有人在，把個人經驗寫入歌曲也很常見，但是如此無畏地直視赤裸的自我，莫過於姜濤。他在叱咤頒獎禮上唱悼念好友的《Dear My Friend》泣不成聲，觀者無不感動痛惜。到了《鏡中鏡》，他再一次袒露脆弱而又倔強的自我，來一次跟自己的正面搏鬥。

img_2725-2
在日本文學中，有稱為「私小說」的類型，即是以作者自身的私密經驗為題材的作品。姜濤的近作，可以視為一種「私歌曲」。令人讚賞之處在於，他沒有停留在這個「私」，留戀這個「私」，賣弄這個「私」，反而是試圖去突破、去拆解、去超越這個「私」。他沒有變得自我中心，反而很快便察覺到自我其實是個困局。在看似自我本位的《Master Class》MV的最後，已經出現消解自我的端倪。在舞動的姜濤身後，一幅寫着一個大大的「我」字的屏幕被火燒毀，當中似有微妙的暗示。

到了開宗明義拆解自我的《鏡中鏡》，先前外在的衝突便化為內在的衝突。面對攻擊和批評而遍體鱗傷的自己，開頭以為自己在對抗的是蒙面的他人，展開打鬥然後逃亡，但跌跌撞撞之後，忽然發現自己置身舞台中央，與蒙面人起舞，而在觀眾席上一直指揮着攻擊者的，原來是另一個自己。最後在天台上，另一個自己以手槍指着自己的頭，但自己的臉上卻露出了悟的微笑。

《鏡中鏡》的填詞人是小克，按其一貫的思路，加入了輪迴、業力和人生虛幻等觀點，也很忠實地融入姜濤的個人經驗，歷述他的成長和當上歌手之後的種種挫折。在精簡到位的歌詞中，表現了由控訴、逃避、傾吐，到領悟的心理階段。當中以「鏡」的意象為核心，首現的是鏡影的虛幻和迷惑，最後歸結於「雙鏡對疊/無限敵對/也是我自己」的發現。「鏡中鏡」所揭示的不但是自我對立，更加是自我的無限分解，最終無法確認哪一個才是「真我」。這跟佛經中的因陀羅網相似，即一張由無數寶珠結成的天網，在每一顆寶珠上也反映出所有其他寶珠的倒影。在無限反映中，那被映出之物並不獨立自存。那個看似實有的「我」只是假象。對於之前還標舉自我的姜濤來說，這不能不說是個很大的突破。雖說意象來自小克，但姜濤自己肯定亦有所思索和吸收。以出道只是三年的小伙子來說，這樣的心智演化是驚人的。//

greenie

好詫異董啟章仲有第二篇明周文章（11/2/2022）繼續講鏡中鏡

//我是濤，我不是濤

姜濤的《鏡中鏡》MV後來發布了一個dance version，一鏡到底，一氣呵成，非常精采。原來是當天拍攝完畢時，還有十幾分鐘時間，團隊便即興演出了這個版本，可一不可再，更覺珍貴。事情並非純屬偶然，必須具備充足的條件，結合眾人的才能、訓練和全情投入的狀態，才會水到渠成。就像在許多鏡子的反照下，所有光線突然聚焦於一點，縱使是稍縱即逝的，也可以在一瞬間照亮人的心靈。

不過原本的劇情版MV，還是有不能取代的地方。最觸動我的是從前半的逃亡片段突然跳接到舞台場景的地方，可以說是整個領悟歷程中的轉捩點。在這個點上，「根本我是濤」這句歌詞是全曲的心眼。我第一次聽到這裏的時候，是實實在在地被震撼到的。「鏡中鏡」的意象固然精采，亦是主題的所在，但在「鏡中鏡」裏照出「我是濤」，歌曲便從概念落到實在，成為一個人有血有肉的體驗。這種簽名式的宣示在流行曲中極為罕見，但卻又不是自我中心和自我標榜，而是反思和拆解自我必不可少的一步。

填詞人小克不但通過意象和姜濤人生的具體細節，來推進歌曲的敘事，他還非常巧妙地運用了廣東話的聲韻，來營造那種緊張感。從「訴」、「掃」、「報」，到「徒勞」、「藍圖」、「疲勞」，最後一連在六個句尾用了非常有力的「吐」字。幾乎每一字都點出姜濤生命所面對的困境，最後以神來之筆把一切歸結於一個「濤」字。而和「濤」字同音的，前面有四個「逃」字（「如何難逃」、「如何能逃」）。「逃」是歌曲前半的主題，但到了「濤」字一出，「逃」便終止了，進入了自我面對的階段。所以「濤」是「逃」的相反，是對「逃」的克服。「濤」這個字於是成了全曲的樞紐。

在宣告（知覺）「我是濤」之後，場景和曲風一變，進入自我的內在精神世界。令人意外的是，這一段歌詞很短，只有五行，最後是那無限玄想的結句：「雙鏡對疊/無限敵對/也是我自己」。後面長達四分之一的篇幅是純音樂，也是令人始料未及的，但細心聽下去便會感到順理成章，而且極為優美。就如姜濤所說，最後的部分是想讓聽者代入自己的人生思考。「我是濤」在這裏得到化解，那已經不只是姜濤的歌曲和故事了，而是所有人的歌曲和故事。

姜濤《鏡中鏡》MV
姜濤《鏡中鏡》MV
《鏡中鏡》無論在歌詞還是音樂編排上的進程也具有必然性。首先要知「我是濤」，才能知「我不是濤」，或者「我不是表面上的那個濤」。知「我是濤」是走出迷失，確立自我；知「我不是濤」是克服自我，釋放自我。就前者來說，歌曲處理得非常充分；就後者來說，則用了「頓悟」的方式，不言而喻，留下空間給觀者自行領會。後面的歌詞之短和音樂（加上舞蹈）之長，有根有據，不是任意的結果。不過，「我不是濤」（我不是我）可以如何理解，除了現有的「鏡中鏡」隱喻，即自我的無限映照、對疊、敵對和拆解，也許還可以採用另一種解釋，作出另一番的延伸思考。

姜濤在紀錄片《答案》中，說他不喜歡自己的名字，曾經考慮改名，但遭到花姐反對，因為這個名字已經深入民心。雖然他肯定有自己的理由，但我聽了不免有點心痛。不喜歡自己的名字隱含着某種自我否定。其實名字並沒有好不好的，全視乎我們怎樣去看它。順着《鏡中鏡》的思路，我倒以為「濤」字最適合他不過，甚至可以把自我探索推向新的層次。

2778tung
佛教的導師們常常會用波浪和海水的比喻，來說明表象和實相的關係。剛圓寂的一行禪師有一段文字也談到這個比喻，寫得非常優美生動，我想在這裏引述他的原文：

「當你凝視著海面時，你看見了潮浪的來去。你可以運用高低、大小、強弱、美或不美的辭藻，來形容一波波的海浪；你也可以運用始終、生滅的詞彙來描述海浪。它們可以和歷史面相比擬。在歷史面的時間裡，我們關心的是生與死、更多的權力與不夠權力、更美與不夠美、開始與結束等等。

「深入地觀察，我們卻看見海浪即是海水。海浪或許也會追尋她的真實本性。海浪也會因恐懼和複雜情結而受苦。海浪也會說，『我不像其他的浪那麼大』，『我覺得很苦悶』，『我曾經誕生過，我將會死亡』。海浪也可能因為這些事和這些概念而受苦。但海浪若是能彎下身來看一看自己，她會發現她真實的本性就是水，這時她的恐懼和情結才會消失。水是不受制於浪潮生滅的，水是不受制於高低、美或不美的；你只能從海浪的角度來談論美或不美、高或低。但是從水的角度來看，這所有的概念都是無效的。

「我們真正的本質是不生不滅的，我們無須到別處去尋覓自己的真實本性。你就是你一直在尋找的那個東西，你早已是你想成為的那個東西了。[……] 像海浪一樣地修持，緩緩地深觀自己，並認清自己的本性是不生不滅的。以這樣的方式來修持，你就能通達自由和無懼。」

這番話背後有很深奧的道理，但我們暫且無須多加解釋。只要在當中提到「海浪」的地方，代入「濤」字，我們便會明白「我是濤」同時是「我不是濤」的意思。這樣說並不是要否定「濤」，相反，浪濤是讓我們領略海水的本性的向度。了悟到自己作為水的本質，浪濤才會更壯麗，更從容，也同時不會因為自己有起伏，有高峰和低谷，而感到恐懼和不安。我是濤，也是水；濤就是水，水就是濤。//

greenie

Source: 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1000027 ... 23805761052753/?d=n

【鏡中鏡，濤裡濤】
鄧正健

關於鏡中鏡，我有我的聯想。如果是一面鏡，我首先聯想到拉康的鏡像階段。嬰孩初次從鏡像中看見自己，會以為是另一個人，他會凝視鏡中自己，做表情，擺動作，然後他才漸漸發現，這個對象原來是自己，嬰孩才建立起自我意識。但拉康進一步說，嬰孩認識的這個「我」，並非真正的自己，而是一個鏡象化（或符號化）的自己。這是拉康的悲觀主義：人原來無法認識真實的自我，我們只能透過外物（鏡，或用拉康的說法：語言），才能將自己的形象反映出來。

詞人將《鏡中鏡》寫給他，再次確認了香港流行音曲之神速進步。多年前的一句歌詞依舊縈繞我心：「我笑住／回答／講一聲／我係我」，在聽罷《鏡中鏡》後，叫我更加討厭那句「我係我」，跟它所代表的時代精神。其實「真我」是虛妄的，我意思是說，如果你把「真我」跟「世界」想像成截然對立，面對炎涼世態，你只要保住真心，就能活出真我——那麼，少年，你把人性想像得太簡單了。

他在MV最後一個鏡頭裡，有一個詭異的笑容。沒笑住回答，只一笑泯恩仇。整首曲詞和影像的鋪排是一個心靈成熟化的故事，嗯，我不說心靈成長，是因為「成長」令人有一種「線性長大至成年」的聯想，可他的心靈肯定不是依著這條俗套軌跡。出道三年，他給詞人的提示是：「從抗拒逃避，到反抗反駁，到反省領悟」，領悟不是一頓涅槃，而是一個漫長、迂迴而未必能夠達成的過程，歌詞先寫他在流行文化中的鏡像（姜B、Canto-pop），再寫網絡世界裡的符號化（Like 數、恥笑），按老舊的淺薄理路，流行偶像要麼奉迎配合大眾想像，要麼擺出一幅我行我素的姿態。可他不是，歌詞說他抑鬱，他成名寂寞盡力訴，現實裡他也說「I'm tired of everything」。一面流行大眾的鏡子，紥實地豎立在他那面原初鏡子的對面，他的鏡像旋即叠加，重複至無限。

於是我又聯想到電影《大國民》中經典一幕。當晚年凱恩眼巴巴看著妻子離開家門，壓倒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也倒下了，他立即崩潰。他在混亂房間裡找到一個下雪玻璃球，他握在手裡，口中輕嘆一句「rosebud」，便步出房門，經過長長的走廊，兩旁對立的大鏡子立時映出無限個他的鏡像。一種經典解讀是，rosebud象徵了凱恩童年時被母親拋棄的創傷，在他吒叱風雲的一生中，創傷不僅從未撫平，更一直在其人生跌宕中腐蝕著他的心靈。就像兩面鏡子所映出的無限個他，不只別人無法得知那個才是真實的他，就連他自己也無法辨認。

MV裡有個看似蒙面的他（鏡像的他？）在追殺他。他逃跑，歌詞裡說他看到心靈藍圖，緊急出口，然後在逃時才回望「十歲舊時肥仔」——據說此句是詞人立意要加的。三年前選秀賽中，他一臉靦腆，卻以一身小鮮肉的青澀征服天下。然而我們也馬上知道，童年的肥相是他的原初創傷。只是當時無人料到，這個肥宅變美男的勵志故事，後來會發展成一個年輕流行偶像的自我觀照歷程。詞說他要尋回門匙，再療傷，領悟，用力吐。吐什麼？將潛意識吐出，將心理陰影吐出，將創傷慾望吐出，才能直達自性，探求（借榮格述語）本質之我，即「我是濤」。

「我是濤」跟「我係我」在檔次上的差別，在於後者只是個樂觀主義式的空洞能指，前者則是一個有血肉，具潛意識，帶著創傷和力比多的複雜心靈。詞最後說，雙鏡對叠，無限敵對，說明了自我與自我的永恆鬥爭，從鬥爭中成長，趨向成熟，鏡像愈多，內心鬥爭愈烈，一旦終能超越，人也將更成熟，即（再借榮格述語）個體化。濤之笑，就是面對另一個我的槍口指嚇，也能笑而迎對。

他的成熟速度，比誰想像都快。正如我們的流行文化。

（《明報》世紀版，2022年1月13日）

#玻璃大叔
#鏡中鏡
#根本我是濤

krissy

小克

huntergon

多謝鏡中鏡，姜濤已臭名遠播

kenneth

多謝鏡中鏡，姜濤已臭名遠播
huntergon 發表於 2023-4-23 02:08

   只聽吃中吃